2015-02-04袁方满天都是星
文│袁方
打我记事起,袁三老汉的地主分子帽子已戴了十几年,也已被杨村的贫下中农批斗了十几年。那时候运动多,只要是运动,甭管和三老汉有没有关系,只要一开会,哪怕是宣传新婚姻法的大会,三老汉也要站到台上。有时候会都开完了,杨村人也弄不明白让老汉站到台上是为了什么。后来人们一想,杨村就这么一户地主,三老汉不上台子谁上台子?最后人们也就习惯了,三老汉也习惯了,每次开会不等人家招呼自己就去台子上低头弯腰地站着。不过,村干部们发现,三老汉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站在那里喉咙里“呼儿—呼儿—”就像拉风箱,声音非常大,听上去十分难受,弄得在主席台上的领导坐卧不宁,发言的人也心神不宁。最后,队里开会决定并通知三老汉,以后地主分子的帽子改由三老汉的大儿子袁立行戴着。我曾经问过爷爷,帽子为什么是他的大儿子戴而不是小儿子戴。爷爷说:老大脾气拗,老二为人活泛;再说,这事肯定得老大戴么。所以,我记事时见到斗地主时斗的并不是三老汉,而是三老汉的大儿子袁立行。对杨村的“恶霸地主”袁三老汉,我了解得其实并不多。
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三老汉是在我家里。记得好像还没上小学,有天中午吃饭前,爷爷突然领着三老汉来到我家,说是三老汉想灌一斤菜油。人民公社后,三老汉和我家虽然住在一条街上却不在一个生产队,那年我们队分的菜油多,三老汉就向我爷爷提出了买菜油的想法,爷爷当即应了下来。很显然,三老汉的到来让全家人都有点紧张,父亲母亲在客气中透着赶紧打发他走的意思。灌油时,父亲的手明显在发抖,油就撒到了瓶口外面。三老汉见状赶紧接过了油瓶,问我母亲要了一根筷子,然后,我就看到了以后再也没看到过的场景:三老汉把自家的空油瓶放在地上,在瓶口斜插上筷子,倒提着我家的油壶,一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边慢慢地将油顺着筷子倒进了自家的油瓶,一滴都没有撒。在全家人惊奇的眼神中,三老汉把钱塞给我爷爷,提着油瓶一瘸一拐地走了。二姐看着三老汉的背影,用戏谑的口气说:没想到,这地主老财还有这一招儿!爷爷说:你以为三老汉是怎样过活成财东的?省下的!
那一次,除了高超的灌油技术,三老汉给我留下的另一个深刻印象是他古怪的发型:他留的是像女人一样的剪发头,只是前半截是剃掉的。
别村的地主是怎样过活成地主的我不知道,但杨村的三老汉却的确是节俭成地主的。节俭到什么程度?节俭到了抠门的程度,抠门到让人不能忍受的程度。成年之后上大学我读的是语言文学专业,阅读了中外文学史上不少描写守财奴、吝啬鬼的文学作品,像《威尼斯商人》、《死魂灵》、《悭吝人》、《欧也妮•葛朗台》、《儒林外史》等,三老汉和那些因吝啬而在文学史上留下名声的不朽形象相比毫不逊色。如今,六七十年过去了,还有关于三老汉和他的家人节俭、吝啬的故事在杨村流传着。
第一个故事也和油有关,不过不是菜油而是香油。大儿子袁立行到了成亲的年龄,常有媒人上门提亲。三老汉对未来的儿媳妇只有一个要求:会过日子!媒人就按此标准在方圆十几里物色了好几个姑娘,但都没入了三老汉的法眼。有一天,三老汉去王乐镇赶集,在猪羊市场,他背着手检阅着满地的猪羊。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我那女子会过日子的很!”循声望去,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在和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老者一边抽烟一边闲聊,于是,三老汉就笑着走过去:说说,你那女子咋会过日子?那老者嘴里叼着烟锅,笑着看着三老汉,说:我女子把一斤香油吃了一年!三老汉笑了,说:这有啥嘛,我婆娘把一斤香油能吃三年!那老者继续笑着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么,我女子把一斤香油吃了一年吃成了二斤!三老汉立时瞪大了眼睛,连忙上前问个究竟。原来,那老者的女儿每到做饭放香油时,用筷子头在香油瓶里蘸一下,在锅里把筷子头涮涮,然后再把筷子头在锅里蘸一下,滴到香油瓶里;如此反复两次。这样,一斤香油全家人吃了一年还多出了一斤。三老汉听了,登时眼睛一亮,心里说:这才是我的儿媳妇!后来,那个女子就真成了三老汉的大儿媳妇。
第二个故事同样和吃有关,不过是发生在三老婆身上。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老婆做姑娘时是否抠门杨村无人知晓,但兴许是一个锅里搅勺把,长期受三老汉的影响,三老婆节俭起来也让人受不了。有一年年关将近,三老婆难得地去了一趟王乐镇。女人和男人去镇上最大的不同是男人去挣钱而女人是去花钱,三老婆这天也是去镇上花钱的。到了镇上之后,她踮着小脚在人流中踅摸来踅摸去,从东踅摸到西,又从西踅摸到东,手里的铜钱都攥得出汗了还是没能花出去。王乐镇的集一般只有半天,眼瞅着集要散了,三老婆心里就有点着急,心里一急就容易冲动,冲动之下她就咬牙花了两个铜钱买了一个冻柿子。钱刚给出去就后悔了,要退货,那个卖柿子的火了,说:看你围着我的摊子转悠老半天了,你要不想买我把钱给你,柿子算我送你的成不?这么一说三老婆反倒不好意思了,只好把那个冻柿子吃了,但圆圆的柿子柄却捏在手中,走在路上她不断地看着那个柿子柄,想着它如果还是那两个铜钱该多好:两个铜钱买个鸡蛋,春暖花开后孵成小鸡,小鸡长成大鸡,鸡生蛋蛋生鸡用不了多久就是一群鸡,一群鸡换成羊羊换成牛……想到最后,三老婆觉得自己把一个家当全给吃了,于是,她手里捏着柿子柄难过得快哭了。多年以后,她还经常对别人说,当年为什么非得要嘴馋得吃那个柿子呢?饭馍不吃不行,吃个冻柿子能吃出花儿来?
第三个故事则和粪有关。这个粪包括大粪在内的各种粪,牲口粪、狗屎狼粪、鸡屎鸭屎鹅粪,还有天上飞的大雁粪。袁三老汉一辈子把几样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这几样东西分别是土地、金钱、粮食,还有就是粪。在他看来,土地和金钱、粮食得来都不易,但粪就不一样了,无论是人、牲口、家禽甚至飞鸟走兽,要活命就得吃,而吃了就要拉,人知道拉在自家的茅房里或者自家地里,但其他东西则没有这个意识,所以,无论是田野、路上、集市上都有“野粪”,就是无主的粪,这些“野粪”你捡到了你就是主人,所以,三老汉手里永远都提着粪筐,里面还放着粪叉,随时准备做那些“野粪”的主人。去地里干活自然不用说,就是逢年过节走亲访友、赶集,粪筐也从不离手。可以说,那个粪筐已成为袁三老汉身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果你在外边遇到没有提粪筐的他,你很可能不相信那就是袁三老汉。为了能够检到粪,三老汉总结了很多经验,比如说一定要起早,虽然杨村人常说“起得早不一定拾到粪”,但他则认为你起得晚绝对拾不到粪;比如说王乐镇逢集日,逛集的人内急了会去哪里拉屎;比如说狼啊狗啊晚上会去哪里拉屎白天会去哪里拉屎,比如说在外面疯玩的娃娃会去哪里拉屎,比如说南来的北飞的大雁会去哪里拉屎,等等,这些都是有规律可循的。你掌握了那些规律,你自然就能拾到粪,而粪运到自家地里就能变成粮食,粮食能够变成金钱,金钱能够买到土地。就这样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你就能成为财东。
袁三老汉认为天下的财东人家都是这样来的,所以他一辈子也就是这么做的,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他成了杨村的财东。当然,在被宋工作划定为“地主”之前,他不知道财东就是“地主”,“地主”就是财东。
当然,袁三老汉更不知道,宋工作给他戴的这顶“地主”的帽子,会给他的后半辈子和他的后人带来无穷的噩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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